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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唐华彩 第691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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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周遭官吏见了,连忙扑上前劝架,努力拉开薛白。
    薛白不愧是刚从南诏战场上回来的,任他们拉扯,犹岿然不动,继续挥拳,几拳下来,将杨齐宣打得鼻青脸肿。
    显出了在南诏时都没有的大将之姿。
    杨齐宣双眼发肿,连路都看不清,连爬带滚,好不容易脱离了薛白的攻击范围,吐了几口血,带着把断牙吐了出来。
    他正呻吟着,却听薛白叱了一句。
    “咽回去!”
    旁人刚听,还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,再一看地上的断牙,才知是要杨齐宣打落了牙往肚里咽。
    “薛白!你不要欺人太甚!”杨齐宣大喊道:“我官位比你高,你殴打上官,该流二千里!”
    “我为大唐社稷征战在外,你竟妄想欺我的女人。今日你不把这几颗牙咽下去,我绝不放过你。”
    杨齐宣只觉从未有过如此屈辱,怒吼道:“你与弘农杨氏为敌,你死定了!”
    弘农杨氏的威风初显,忽有人大喝了一句。
    “做什么?!”
    众人转头看去,只见是陈希烈从衙署大门处迈步而来,一派凛然之色。
    杨齐宣连忙跑了两步,嚷道:“左相,薛白动手打我!殴官是大罪,请左相为我作主。”
    陈希烈环顾一看,立即就看清发生了什么,但竟是叱道:“住口!”
    杨齐宣一愣,道:“左相?薛白打人啊!”
    “献俘的队伍已至城外,这等时候,你等还要闹事?!”陈希烈脸色肃然,喝道:“都收了,到此为止!”
    杨齐宣瞪大了眼,不相信自己就这样被白白打了。
    然而,陈希烈已不再看他,转身赶向薛白,催促道:“你还在这做甚?赶紧出城去,献俘才是大事。”
    “这就去。”
    薛白应了,竟还不马上走,反而看向杨齐宣,抬手,指了指地上那几个颗牙。
    他不发一言,但举手投足间极具威慑。
    杨齐宣竟是被这个小动作吓到,心底发虚。
    ***
    薛白记得今日该出城接献俘的队伍。他是故意在这种时候打杨齐宣一顿,反正他是征南诏的功臣,此时绝无人敢处罚他。
    如此行径,属实算是恃功而骄了。薛白却以此自豪,认为自己终于有了资格犯与王忠嗣一样的错误。
    总之,这一顿拳脚,他把事情定性了下来,是儿女情长、争风吃醋,可以降低李隆基的警惕,容他找到最合适的机会把矛头直指安禄山……
    出了皇城,只见朱雀大街两侧站满了百姓,都在等着看献俘。
    而在长安城外,袁思艺已带着大量的官员在列队迎接,场面极为盛大。
    今年上元节李隆基没能与民同乐,终究在今日还是做到了。
    薛白见了,不由心想,朝廷给足了南征的功臣们荣耀,但却不在意来的是不是真正的功臣。
    如今王忠嗣还在梁州养病,薛白路过梁州时与他见了一面,确是病得不能行路。
    可在朝中众人看来,都不信王忠嗣是真病,只觉得他恃功而骄吧。
    薛白赶到献俘的队伍面前,只见鲜于仲通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,耀武扬威地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前。
    在南诏时都没见他有这般英武过。
    “薛郎,过来。”鲜于仲通也看到薛白了,招手道:“你就排在我身后。”
    薛白却实在懒得过去,这一战真正有战者,如王忠嗣、王天运、李晟、曲环、严武等人,或在病中,或被留任剑南。今日出风头者,不过是鲜于仲通的心腹而已。
    他没在御前揭破鲜于仲通在龙尾关的败绩,无非是知道李隆基不爱听而已,与之为伍便大可不必了。
    “谢节帅厚爱,我愧不敢当,还是到后面去为妥。”
    “我有话与你说。”鲜于仲通依旧招了招手,待薛白上前,略略倾身过去,道:“我听闻安禄山也派人来献俘了。”
    “是,节帅从明德门入,他的人从春明门入,在皇城朱雀门前汇合。到时御驾会到皇城,亲自听阁罗凤谢罪。”
    “凭什么?”
    薛白问道:“节帅是问,阁罗凤凭什么能向圣人谢罪?”
    鲜于仲通皱眉道:“杂胡凭甚与我一道献俘?”
    薛白不知所言。在他看来,鲜于仲通对南诏、安禄山对契丹的功劳,半斤八两吧,都是把问题遗留到下一个朝代还不能解决。
    “右相已查过,杂胡是虚报战功。”鲜于仲通道:“我等攀悬崖、穿毒林,血战南诏,到头来却与这等货色并肩,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兄弟吗?”
    薛白配合着叹息一声,心想,自己对不起那些战亡者的地方太多了。
    鲜于仲通放低声音,道:“将士们不满,我怕到时拦不住。你得圣人、贵妃恩宠,到时多担待些。”
    “节帅放心。”
    薛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,是想把他当枪使,对付安禄山。
    他倒也没有不愿意,这确实符合他的诉求。只是看能达到什么目的,是真能剥弱安禄山的势力,还是只是争功抢风头而已。
    谈过此事,薛白不等鲜于仲通再要求他排在其周围,径直到了队伍后方。
    阁罗凤正被押在一辆囚车当中,有气无力地站着,见薛白过来,目光便一直锁定在他身上,还唤了一声。
    “薛白。”
    薛白见他有话要说,干脆驱马到了囚车边。
    “我很快要死了。”阁罗凤道:“但我想,我们都一样希望南诏能和平地臣服于大唐。”
    “是吗?”
    “我自私,叛乱是因为我想称王称霸。”阁罗凤道:“可我并不希望子孙步我的后尘。”
    薛白笑了笑,猜想,如果不是自己保下王忠嗣。阁罗凤也许已实现了其称王称霸的理想。
    “你认知很清醒啊。”
    阁罗凤道:“你是聪明人,该知要让南诏臣服。兵戈之外,更该教化。故而,我想拜托你教化南诏。”
    他担心郑回不能够保全他的孙儿,希望薛白能帮一把,话不必说透,说到这里,薛白已能明白他的意思。
    队伍已开始向前走,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。
    他却沉默了一会,抬头看着巍峨的长安城门,像是入了迷。
    “长安啊。”
    阁罗凤忽然感叹了一句,流露出对长安的无比仰慕。
    “我上一次来,还是我父亲刚被封为云南王,我代父入朝觐见,从那以后,我再没忘记过长安。”
    “那你还反?”
    “我不可能生活在长安,南诏才是我该待的地方,长安是梦中的地方。可人若总在梦里,若不是睡着了,就是死了。”
    薛白能感受到阁罗凤对长安的感情,于是想着,安禄山该是也很爱长安吧,所以若得不到,宁可毁了?
    慢慢地,队伍进了明德门。
    囚车经过城门时,阁罗凤道:“你看,我来到梦中,马上要死了。”
    “好吧,有道理。”
    “我明知我来了会受尽屈辱而死。”阁罗凤道,“你可知,我为何不早早自尽吗?”
    “再看一眼长安?”
    “不。是为了让陛下高兴,他羞辱我,高兴了,才有可能放过我的子孙,不再对南诏兴师问罪。”
    薛白道:“你很了解圣人?”
    “别看我远隔千里,我把陛下摸透了。”阁罗凤道:“所以,我才敢反。”
    “嗯?”薛白对这个问题颇为好奇,引导着他继续说。
    “这些年,从云南太守府就能看出来,大唐已经不再像从前了。”
    阁罗凤不知如何描述他的感受,想了想,说了个小事。
    “前些年,唐军取安宁城的盐井,为的是以盐控制爨人,一开始,还知体恤蛮荒之人,慢慢教化。可渐渐地,唐官们只顾利益,对爨人也施以苛捐杂税。我每次见他们,你知他们谈论的都是什么?”
    “钱。”
    “是啊。”阁罗凤道:“他们最关心的,是给陛下进奉多少贡品。他们又能从中得多少。”
    从天宝五载听到《得宝歌》开始,薛白就感受到了以天下供奉李隆基一人的热闹景象。原来这风气,在南诏都那般浓厚了。
    “大唐已经不是以前的大唐了。”阁罗凤道,“我感受得到,所以我有勇气造反。”
    说着,他渐渐悲伤起来,最后叹息了一声。
    “我倒在了大唐落日的余晖里啊。”
    薛白觉得他这个比喻并不贴切,可却能从中感受到大唐在迅速衰弱,对边境的威慑力远不如前,阁罗凤叛了,阿布思叛了,对契丹、奚的战事也连接受挫。
    安史之乱不是突然发生的,它是诸多叛乱中的一个……
    忽然。
    “大唐万胜!”
    “万胜!”
    朱雀大街上爆发出了欢呼声。
    将士载誉归来,满城为之喝彩,赞誉声一浪接一浪。
    四月初的桃花被采摘下来,装在花篮里,由美丽的少女挎着,在街边向道路中间洒来。
    “薛郎!”
    花瓣如雨,落在薛白衣襟上,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诗——冲天香阵透长安。
    在薛白前面,是鲜于仲通的一个亲兵,很年轻。这亲兵从益州南下,确实也是经历了极艰难的行军、战斗,终于享受到了这样的荣耀,自然觉得是自己应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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